2012年12月11日 星期二

挺經--曾國藩

挺經--曾國藩

《挺經》詳細記錄了曾國藩在宦海沉浮中總結出的十八條心法,是其從自身的成敗得失中總結出的一套獨到的為人為官的基本原則和理論。

    《挺經》----內聖外王之法

  所謂“挺”,即勢不可用盡,功不可獨享,大名要推讓幾分,盛時要做衰時想,剛柔相濟,無為而無不為;百尺竿頭,不能再進一步;欠缺本身就是完美。曾國藩以蓋世之功而能於眾說詆毀中安然保全自身,全賴這一“挺”字。主動、積極、參與,以恰淡的出世之心來入世,在困厄中求出路,在苦鬥中求挺直。如此方能在前有猛虎後又毒蛇的情況下,不受其左右,氣定神閑享受人生之至高境界。

示例:

下面是關於“挺經”注解的鮮活例子:   

        曾國藩的好友歐陽兆熊,寫過一部有名的筆記,叫《水窗春囈》,裏面寫了不少關於曾國藩的史事。在“一生三變”這條筆記裏,有這樣一句話:“!曾國藩"嘗自稱欲著《挺經》,言其剛也。”關於曾國藩的“挺經”,曾國藩的孫婿吳永在所著筆記《庚子西狩叢談》卷四中也曾談及,他記李鴻章曾對他說:“我老師的秘傳心法,有十八條‘挺經’,這真是精通造化、守身用世的寶訣。”李鴻章所說的老師,就是曾國藩。曾國藩是否確曾著過“挺經”呢#從這裏舉出的兩條筆記看,似有兩種可能:一是著過;一是僅僅有腹稿。若是著過,大概也只是自藏本,因為從未見過有《挺經》流傳。但曾國藩有“挺經”心法,則當是確實的。

      “挺經”的內容是什麼呢!李鴻章說有十八條。但他只舉出了一條,即吳永在《庚子西狩叢談》裏所記的李鴻章親口向他講的一條。李鴻章說道:我試講一條與你聽:


        一家子,有老翁請了貴客,要留他在家午餐。早間就吩咐兒子,前往市上備辦肴蔬果品,日已過巳,尚未還家。老翁心慌意急,親至村口看望,見離家不遠,兒子挑著菜擔,在水塍上與一個京貨擔子對著,彼此皆不肯讓,就釘住不得過。老翁趕上前婉語曰:“老哥,我家中有客,待此具餐。請你往水田裏稍避一步,待他過來,你老哥也可過去,豈不是兩便麼!”其人曰:“你叫我下水,怎麼他下不得呢!”老翁曰:“他身子矮小,水田裏恐怕擔子浸著濕,壞了食物;你老哥身子高長些,可以不至於沾水。因為這個理由,所以請你避讓的。”其人曰:“你這擔內,不過是菜蔬果品,就是浸濕,也還可將就用的;我擔中都是京廣貴貨,萬一著水,便是一文不值。這擔子身分不同,安能叫我讓避!”老翁見抵說不過,乃挺身就近曰:“來來,然則如此辦理:待我老頭兒下了水田,你老哥將貨擔交付與我,我頂在頭上,請你空身從我兒旁邊岔過,再將擔子奉還。何如!”當即俯身解襪脫履。其人見老翁如此,作意不過,曰:“既老丈如此費事,我就下了水田,讓爾擔過去。”當即下田避讓。他只挺了一挺,一場爭競就此消解。這便是“挺經”中開宗明義的第一條。

        對於這個故事,據李鴻章自己說,“這便是‘挺經’開宗明義的第一條”。“挺經”是一種以剛勁強硬為特徵的處世哲學,所謂“打脫牙,和血吞”、“咬定牙根”等等,可以說就是“挺經”的注腳。

《挺經》全文

卷一 內聖

  細思古人工夫,其效之尤著者,約有四端:曰慎獨則心泰,曰主敬則身強,曰求仁則人悅,曰思誠則神欽。慎獨者,遏欲不忽隱微,循理不間須臾,內省不疚,故心泰。主敬者,外而整齊嚴肅,內而專靜純一,齋莊不懈,故身強。求仁者,體則存心養性,用則民胞物與,大公無私,故人悅。思誠者,心則忠貞不貳,言則篤實不欺,至誠相感,故神欽。四者之功夫果至,則四者之效驗自臻。余老矣,亦尚思少致吾功,以求萬一之效耳。

  嘗謂獨也者,君子與小人共焉者也。小人以其為獨而生一念之妄,積妄生肆,而欺人之事成。君子懍其為獨而生一念之誠,積誠為慎,而自慊之功密。其間離合幾微之端,可得而論矣。

  蓋《大學》自格致以後,前言往行,既資其擴充;日用細故,亦深其閱歷。心之際乎事者,已能剖析乎公私,心之麗乎理者,又足精研其得失。則夫善之當為,不善之宜去,早畫然其灼見矣。而彼小人者,乃不能實有所見,而行其所知。於是一善當前,幸人之莫我察也,則趨焉而不決。一不善當前,幸人之莫或伺也,則去之而不力。幽獨之中,情偽斯出,所謂欺也。惟夫君子者,懼一善之不力,則冥冥者有墮行;一不善之不去,則涓涓者無已時。屋漏而懍如帝天,方寸而堅如金石。獨知之地,慎之又慎。此聖經之要領,而後賢所切究者也。

  修己治人之道,止“勤於邦,儉於家,言忠信,行篤敬”四語,終身用之有不能盡,不在多,亦不在深。

  古來聖哲胸懷極廣,而可達於德者,約有四端:如篤恭修己而生睿智,程子之說也;至誠感神而致前知,子思之訓也;安貧樂道而潤身睟面,孔彥曾孟之旨也;觀物閑吟而意適神恬,陶白蘇陸之趣也。自恨少壯不知努力,老年常多悔懼,于古人心境,不能領取一二。反復尋思,歎喟無已。

  卷二 礪志

  凡人才高下,視其志趣。卑者安流俗庸陋之規,而日趨汙下;高者慕往哲隆盛之軌,而日即高明。賢否智愚,所由區矣。

  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與之量,有內聖外王之業,而後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為天地之完人。故其為憂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為憂也,以德不修學不講為憂也。是故頑民梗化則憂之,蠻夷猾夏則憂之,小人在位賢才否閉則憂之,匹夫匹婦不被己澤則憂之,所謂悲天命而憫人窮,此君子之所憂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饑飽,世俗之榮辱得失、貴賤毀譽,君子固不暇憂及此也。

  明德、親民、止至善,皆我分內事也。若讀書不能體貼到身上去,謂此三項與我身了不相涉,則讀書何用?雖使能文能詩,博雅自詡,亦只算得識字之牧豬奴耳!豈得謂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朝廷以制藝取士,亦謂其能代聖賢立言,必能明聖賢之理,行聖賢之行,可以居官蒞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為分外事,則雖能文能詩,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實茫然不講,朝廷用此等人作官,與用牧豬奴作官何以異哉?

  累月賓士酬應,猶能不失常課,當可日進無已。人生惟有常是第一美德。余早年於作字一道,亦嘗苦息力索,終無所成。近日朝朝摹寫,久不間斷,遂覺月異而歲不同。可見年無分老少,事無分難易,但行之有恆,自如種樹畜養,日見其大而不覺耳。進之以猛,持之以恆,不過一二年,精進而不覺。言語遲鈍,舉止端重,則德進矣。作文有崢嶸雄快之氣,則業進矣。

  卷三 家範

  家中兄弟子侄,惟當記祖父之八個字,曰:“考、寶、早、掃、書、蔬、魚、豬。”又謹記祖父三不信,曰:“不信地仙、不信醫藥、不信僧巫。”餘日記冊中又有八本之說,曰:“讀書以訓詁為本,作詩文以聲調為本,事親以得歡心為本,養生以戒惱怒為本。立身以不妄語為本,居家以不晏起為本,作官以不要錢為本,行軍以不擾民為本。”此八本者,皆餘閱歷而確有把握之論,弟亦當教諸子侄謹記之。無論世之治亂,家之貧富,但能守星岡公之八字與之八本,總不失為上等人家。

  士大夫之家不旋踵而敗,往往不知鄉里耕讀之耐久。所以致敗之由大約不出數端。家敗之道有四,曰:禮儀全廢者敗;兄弟欺詐者敗;婦女淫亂者敗;子弟傲慢者敗。身敗之道有四,曰:驕盈淩物者敗;昏惰任下者敗;貪刻兼至者敗;反復無信者敗。未有八者全無一失而無故傾覆者也。

  凡天下官宦之家,多隻一代享用便盡,其子孫始而驕佚,繼而流蕩,終而溝壑,能慶延一二代者鮮矣。商賈之家,勤儉者能延三四代;耕讀之家,謹樸者能延五六代;孝友之家,則可以綿延十代八代。我今賴祖宗之積累,少年早達,深恐其以一身享用殆盡,故教諸弟及兒輩,但願其為耕讀孝友之家,不願其為仕宦起見。若不能看透此層道理,則雖巍科顯宦,終算不得祖父之賢肖,我家之功臣。若能看透此道理,則我欽佩之至。澄弟每以我升官得差,便謂我肖子賢孫,殊不知此非賢肖也。如以此為賢肖,則李林甫、盧懷慎輩,何嘗不位極人臣,舄奕一時,詎得謂之賢肖哉?予自問學淺識薄,謬膺高位,然所刻刻留心者,此時雖在宦海之中,卻時作上岸之計。要令罷官家居之日,己身可以淡泊,妻子可服勞,可對祖父兄弟,可以對宗族鄉黨。如是而已。

  卷四 明強

  三達德之首曰智。智即明也。古豪傑,動稱英雄。英即明也。明有二端:人見其近樓則所見遠矣,登山則所見更遠矣。精明者,譬如至微之物,以顯微鏡照之,則加大一倍、十倍、百倍矣。又如粗糙之米,再舂則粗糠全去,三舂、四舂,則精白絕倫矣。高明由於天分,精明由於學問。吾兄弟忝居大家,天分均不甚高明,專賴學問以求精明。好問若買顯微之鏡,好學若舂上熟之米。總須心中極明,而後口中可斷。武斷自己之事,為害猶淺;武斷他人之事,招怨實深。惟謙退而不肯輕斷,最足養福。

  擔當大事,全在明強二字。《中庸》學、問、思、辨、行五者,其要歸於愚必明,柔必強。凡事非氣不舉,非剛不濟,即修身養家,亦須以明強為本。難禁風浪四字譬還,甚好甚慰。古來豪傑皆以此四字為大忌。吾家祖父教人,亦以懦弱無剛四字為大恥。故男兒自立,必須有倔強之氣。惟數萬人困於堅城之下,最易暗銷銳氣。弟能養數萬人之剛氣而久不銷損,此是過人之處,更宜從此加功。

  凡國之強,必須得賢臣工;家之強,必須多出賢子弟。此亦關乎天命,不盡由於人謀。至一身之強,則不外乎北宮黝、孟施捨、曾子三種。孟子之集義而慷,即曾子之自反而縮也。惟曾、孟與孔子告仲由之強,略為可久可常。此外鬥智鬥力之強,則有因強而大興,亦有因強而大敗。古來如李斯、曹操、董卓、楊素,其智力皆橫絕一世,而其禍敗亦迥異尋常。近世如陸、何、肅、陳亦皆予知自雄,而俱不保其終。故吾輩在自修處求強則可,在勝人處求強則不可。福益外家,若專在勝人處求強,其能強到底與否尚未可知。即使終身強橫安穩,亦君子所不屑道也。

  卷五 堅忍

  子長尚黃老,進遊俠,班孟堅譏之,蓋實錄也。好遊俠,故數稱堅忍卓絕之行。如屈原、虞卿、田橫、侯贏、田光及此篇之述貫高皆是。尚黃老,故數稱脫屣富貴、厭世棄俗之人。如本紀以黃帝第一,世家以吳太伯第一,列傳以伯夷第一,皆其指也。此贊稱張、陳與太伯、季劄異,亦謂其不能遺外勢利、棄屣天下耳。

  昔耿恭簡公謂,居官以堅忍為第一要義,帶勇亦然。與官場交接,吾兄弟患在略識世態而又懷一肚皮不合時宜,既不能硬,又不能軟,所以到處寡合。迪安妙在全不識世態,其腹中雖也懷些不合時宜,卻一味渾含,永不髮露。我兄弟則時時髮露,終非載福之道。雪琴與我兄弟最相似,亦所如寡合也。弟當以我為戒,一味渾厚,絕不髮露。將來養得純熟,身體也健旺,子孫也受用,無慣習機械變詐,恐愈久而愈薄耳。

  稍論時事,餘謂當豎起骨頭,竭力撐持。三更不眠,因作一聯雲:“養活一團春意思,撐起兩根窮骨頭”,用自警也。餘生平作自箴聯句頗多,惜皆未寫出,丁未年在家作一聯雲:“不怨不尤但反身爭個一壁清,勿忘勿助看平地長得萬丈高”,曾用木板刻出,與此聯略相近,因附識之。

  夜閱《荀子》三篇,三更盡睡,四時即醒,又作一聯雲:“天下無易境天下無難境,終身有樂處終身有憂處”。至五更,又改作二聯,一雲:“取人為善與人為善,樂以終身憂以終身;”一雲:“天下斷無易處之境遇,人間那有空閒的光陰”。

  卷六 剛柔

  從古帝王將相,無人不由自立自強做出,即為聖賢者,亦各有自立自強之道,故能獨立不懼,確乎不拔。昔餘往年在京,好與諸有大名大位者為仇,亦未始無挺然特立不畏強禦之意。近來見得天地之道,剛柔互用,不可偏廢,太柔則靡,太剛則折。剛非暴虐之謂也,強矯而已;柔非卑弱之謂也,謙退而已。趨事赴公,則當強矯,爭名逐利,則當謙退;開創家業,則當強矯,守成安樂,則當謙退;出與人物應接,則當強矯,入與妻孥享受,則當謙退。若一面建公立業,外享大名,一面求田問舍,內圖厚實,二者皆有盈滿之象,全無謙退之意,則斷不能久。

  肝氣發時,不惟不和平,並不恐懼,確有此境。不特盛年為然,即餘漸衰老,亦常有勃不可遏之候。但強自禁制,降伏此心,釋氏所謂降龍伏虎。龍即相火也,虎即肝氣也。多少英雄豪傑打此兩關不過,要在稍稍遏抑,不令過熾。降龍以來養水,伏虎以養火。古聖所謂窒欲,即降龍也;所謂懲忿,即伏虎也。釋儒之道不同,而其節制血氣,未嘗不同,總不使吾之嗜欲戕害吾之軀命而已。

  至於“倔強”二字,卻不可少。功業文章,皆須有此二字貫注其中,否則柔靡不能成一事。孟子所謂至剛,孔子所謂貞固,皆從倔強二字做出。吾兄弟皆秉母德居多,其好處亦正在倔強。若能去忿欲以養體,存倔強以勵志,則日進無疆矣。

  至於強毅之氣,決不可無,然強毅與剛愎有別。古語雲自勝之謂強。曰強制,曰強恕,曰強為善,皆自勝之義也。如不慣早起,而強之未明即起;不慣莊敬,而強之坐屍立齋;不慣勞苦,而強之與士卒同甘苦,強之勤勞不倦,是即強也。不慣有恆,而強之貞恒,即毅也。舍此而求以客氣勝人,是剛愎而已矣。二者相似,而其流相去天壤,不可不察,不可不謹。

  卷七 英才

  雖有良藥,苟不當於病,不逮下品;雖有賢才,苟不適於用,不逮庸流。梁麗可以沖城,而不可以窒穴。嫠牛不可以捕鼠;騏驥不可以守閭。千金之劍,以之析薪,則不如斧。三代之鼎,以之墾田,則不如耜。當其時,當其事,則凡材亦奏神奇之效。否則鉏鋙而終無所成。故世不患無才,患用才者不能器使而適用也。魏無知論陳平曰:“今有後生考己之行,而無益勝負之數,陛下何暇用之乎?”當戰爭之世,苟無益勝負之數,雖盛德亦無所用之。餘生平好用忠實者流,今老矣,始知藥之多不當於病也。

  無兵不足深慮,無餉不足痛哭,獨舉目斯世,求一攘利不先、赴義恐後、忠憤耿耿者,不可亟得;或僅得之,而又屈居卑下,往往抑鬱不伸,以挫、以去、以死。而貪饕出縮者,果驤首而上騰,而富貴、而名譽、而老健不死,此其可為浩歎者也。默觀天下大局,萬難挽回,侍與公之力所能勉者,引用一班正人,培養幾個好官,以為種子。

  天下無現成之人才,亦無生知之卓識,大抵皆由勉強磨煉而出耳。《淮南子》曰:“功可強成,名可強立”。董子曰:“強勉學問,則聞見博;強勉行道,則德日進。”《中庸》所謂“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即強勉功夫也。今世人皆思見用於世,而乏才用之具。誠能考信於載籍,問途於已經,苦思以求其通,躬行以試其效,勉之又勉,則識可漸通,才亦漸立。才識足以濟世,何患世莫己知哉?

  卷八 廉矩

  翰臣方伯廉正之風,令人欽仰。身後蕭索,無以自庇,不特廉吏不可為,亦殊覺善不可為。其生平好學不倦,方欲立言以質後世。弟昨賻之百金,挽以聯雲:“豫章平寇,桑梓保民,休訝書生立功,皆從廿年積累立德立言而出;翠竹淚斑,蒼梧魂返,莫疑命婦死烈,亦猶萬古臣子死忠死孝之常。”登高之呼,亦頗有意。位在客卿,慮無應者,徒用累歔。韓公有言:“賢者恒無以自存,不賢者志滿氣得。”蓋自古而歎之也。

  古之君子之所以盡其心、養其性者,不可得而見;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則一秉乎禮。自內焉者言之,舍禮無所謂道德;自外者言之,舍禮無所謂政事。故六官經制大備,而以《周禮》名書。春秋之世,士大夫知禮、善說辭者,常足以服人而強國。戰國以後,以儀文之瑣為禮,是叔齊之所譏也。荀卿、張載兢以禮為務,可謂知本好古,不逐乎流俗。近世張爾岐氏作《中庸論》,淩廷堪氏作《複禮論》,亦有以窺見先王之大原。秦蕙田氏輯《五禮通考》,以天文、算學錄入為觀象授時門;以地理、州郡錄入為體國經野門;於著書之義例,則或駁而不精;其于古者經世之禮之無所不該,則未為失也。

  崇儉約以養廉。昔年州縣佐雜在省當差,並無薪水銀兩。今則月支數十金,而猶嫌其少。此所謂不知足也。欲學廉介,必先知足。觀于各處難民,遍地餓莩,則吾人之安居衣食,已屬至幸,尚何奢望哉?尚敢暴殄哉?不特當廉於取利,並當廉於取名。毋貪保舉,毋好虛譽,事事知足,人人守約,則可挽回矣。

  卷九 勤敬

  為治首務愛民,愛民必先察吏,察吏要在知人,知人必慎於聽言。魏叔子以孟子所言“仁術”,“術”字最有道理。愛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即“術”字之的解也。又言蹈道則為君子,違之則為小人。觀人當就行事上勘察,不在虛聲與言論;當以精己識為先,訪人言為後。

  古人修身治人之道,不外乎勤、大、謙。勤若文王之不遑,大若舜禹之不與,謙若漢文之不勝,而勤謙二字,尤為徹始徹終,須臾不可離之道。勤所以儆惰也,謙所以儆傲也,能勤且謙,則大字在其中矣。千古之聖賢豪傑,即奸雄欲有立於世者,不外一勤字,千古有道自得之士,不外一謙字,吾將守此二字以終身,儻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者乎!

  國藩從宦有年,飽閱京洛風塵,達官貴人,優容養望,與在下者軟熟和同之象,蓋已稔知之,而慣常之積不能平,乃變而為慷慨激烈,斬爽骯髒之一途,思欲稍易三四十年來不白不黑、不痛不癢、牢不可破之習,而矯枉過正,或不免流於意氣之偏,以是屢蹈愆尤,叢譏取戾,而仁人君子固不當責以庸之道,且當憐其有所激而矯之之苦衷也。

  諸事棘手,焦灼之際,未嘗不思遁入眼閉箱子之中,昂然甘寢,萬事不視,或比今日人世差覺快樂。乃焦灼愈甚,公事愈煩,而長夜快樂之期杳無音信。且又晉階端揆,責任愈重,指摘愈多。人以極品為榮,吾今實以為苦懊之境。然時勢所處,萬不能置事身外,亦惟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鐘而已。

  卷十 詭道

  帶勇之法,用恩莫如用仁,用威莫如用禮。仁者,即所謂欲立立人,欲達達人也。待弁勇如待子弟之心,嘗望其成立,嘗望其發達,則人之恩矣。禮者,即所謂無眾寡,無大小,無敢慢、泰而不驕也。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威而不猛也。持之以敬,臨之以莊,無形無聲之際,常有懍然難犯之象,則人知威矣。守斯二者,雖蠻貊之邦行矣,何兵勇之不可治哉。

  兵者,陰事也,哀戚之意,如臨親喪,肅敬之心,如承大祭,庶為近之。今以羊牛犬佾而就屠烹,見其悲啼於割剝之頃,宛轉於刀俎之間,仁者將有所不忍,況以人命為浪博輕擲之物。無論其敗喪也,即使幸勝,而死傷相望,斷頭洞胸,折臂失足,血肉狼藉,日陳吾前,哀矜不遑,喜于何有?故軍中不宜有歡欣之象,有歡欣之象者,無論或為悅,或為驕盈,終歸於敗而已矣。田單之在即墨,將軍有死之心,士卒無生之氣,此所以破燕也;及其攻狄也,黃金橫帶,而騁乎淄澠之間,有生之樂,無死之心,魯仲連策其必不勝,兵事之宜慘戚,不宜歡欣,亦明矣。

  練兵如八股家之揣摩,只要有百篇爛熟之文,則佈局立意,常有熟徑可尋,而腔調亦左右逢源。凡讀文太多,而實無心得者,必不能文者也。用兵亦宜有簡練之營,有純熟之將領,陣法不可貪多而無實。

  此時自治毫無把握,遽求成效,則氣浮而乏,內心不可不察。進兵須由自己作主,不可因他人之言而受其牽制。非特進兵為然,即尋常出隊開仗亦不可受人牽制。應戰時,雖他營不願而我營亦必接戰;不應戰時,雖他營催促,我亦且持重不進。若彼此皆牽率出隊,視用兵為應酬之文,則不復能出奇制勝矣。

  卷十一 久戰

  久戰之道,最忌勢窮力竭四字。力則指將士精力言之,勢則指大局大計及糧餉之接續。賊以堅忍死拒,我亦當以堅忍勝之。惟有休養士氣,觀釁而動,不必過求速效,徒傷精銳,迨瓜熟蒂落,自可應手奏功也。

  凡與賊相持日久,最戒浪戰。兵勇以浪戰而玩,玩則疲;賊匪以浪戰而猾,猾則巧。以我之疲戰賊之巧,終不免有受害之一日。故余昔在營中誡諸將曰:“寧可數月不開一仗,不可開仗而毫無安排算計。”

  夫戰,勇氣也,再而衰,三而竭,國藩於此數語,常常體念。大約用兵無他巧妙,常存有餘不盡之氣而已。孫仲謀之攻合肥,受創于張遼;諸葛武侯之攻陳倉,受創於郝昭,皆初氣過銳,漸就衰竭之故。惟荀 之拔逼陽,氣已竭而複振;陸抗之拔西陵,預料城之不能遽下,而蓄養銳氣,先備外援,以待內之自斃。此善於用氣者也。

  卷十二 廩實

  勤儉自持,習勞習苦,可以處樂,可以處約,此君子也。餘服官二十年,不敢稍染官宦氣習,飲食起居,尚守寒素家風,極儉也可,略豐也可,太豐則不敢也。凡仕宦之家,由儉入奢易,由奢返儉難,爾年尚幼,切不可貪愛奢華,不可慣習懶惰。無論大家小家、士農工商,勤苦儉約,未有不興,驕奢倦怠,未有不敗。

  大抵軍政吏治,非財用充足,竟無從下手處。自王介甫以言利為正人所詬病,後之君子例避理財之名,以不言有無,不言多寡為高。實則補救時艱,斷非貧窮坐困所能為力。葉水心嘗謂,仁人君子不應置理財於不講,良為通論。

  夷務本難措置,然根本不外孔子忠、信、篤、敬四字。篤者,厚也。敬者,慎也。信,只不說假話耳。然卻極難。吾輩當從此字下手,今日說定之話,明日勿因小利害而變。如必推敝處主持,亦不敢辭。禍福置之度外,但以不知夷情為大慮。滬上若有深悉洋情而又不過軟媚者,請邀之來皖一行。

  以正理言之,即孔子忠敬以行蠻貊之道。以陰機言之,即句踐卑辱以驕吳人之法,聞前此滬上兵勇多為洋人所侮慢,自閣下帶湘淮各勇到防,從無受侮之事。孔子曰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我苟整齊嚴肅,百度修明,渠亦自不至無端欺淩。既不被欺淩,則處處謙遜,自無後患。柔遠之道在是,自強之道亦在是。

  第就各省海口論之,則外洋之通商,正與內地之鹽務相同。通商系以海外之土產,行銷于中華。鹽務亦以海濱之場產,行銷於口岸。通商始於廣東,由閩、浙而江蘇、而山東,以達於天津。鹽務亦起於廣東,由閩、浙而江蘇、而山東,以達于天津;吾以“耕戰”二字為國,泰西諸洋以“商戰”二字為國,用兵之時,則重斂眾商之費;無事之時,則曲順眾商之情。眾商之所請,其國主無不應允。其公使代請于中國,必允而後已。眾商請開三子口,不特便於洋商,並取其便於華商者。中外貿易,有無交通,購買外洋器物,尤屬名正言順。

  卷十三 峻法

  世風既薄,人人各挾不靖之志,平居造作謠言,幸四方有事而欲為亂,稍待之以寬仁,愈囂然自肆,白晝劫掠都市,視官長蔑如也。不治以嚴刑峻法,則鼠子紛起,將來無複措手之處。是以壹意殘忍,冀回頹風于萬一。書生豈解好殺,要以時勢所迫,非是則無以鋤強暴而安我孱弱之民。牧馬者,去其害馬者而已;牧羊者,去其擾群者而已。牧民之道,何獨不然。

  醫者之治瘠癰,甚者必剜其腐肉而生其新肉。今日之劣弁羸兵,蓋亦當之為簡汰,以剜其腐者,痛加訓練,以生其新者。不循此二道,則武備之弛,殆不知所底止。立法不難,行法為難。凡立一法,總須實實行之,且常常行之。

  以精微之意,行吾威厲之事,期於死者無怨,生者知警,而後寸心乃安。待之之法,有應寬者二,有應嚴者二。應寬者:一則銀錢慷慨大方,絕不計較,當充裕時,則數十百萬擲如糞土,當窮窘時,則解囊分潤,自甘困苦;一則不與爭功,遇有勝仗,以全功歸之,遇有保案,以優獎籠之。應嚴者:一則禮文疏淡,往還宜稀,書牘宜簡,話不可多,情不可密;一則剖明是非,凡渠部弁勇有與官姓爭訟,而適在吾輩轄境,及來訴告者,必當剖決曲直,毫不假借,請其嚴加懲治。應寬者,利也,名也;應嚴者,禮也,義也。四者兼全,而手下又有強兵,則無不可相處之悍將矣。

  卷十四 外王

  逆夷據地求和,深堪髮指。臥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時事如此,憂患方深。至於令人敬畏,全在自立自強,不在裝模作樣。臨難有不屈撓之節,臨財有不沾染之廉,此威信也。《周易》立家之道,尚以有孚之威歸反諸身,況立威於外域,求孚於異族,而可不反諸己哉!斯二者似迂遠而不切合事情,實則質直而消患於無形。

  凡恃己之所有誇人所無者,世之常情也;忽于所習見、震於所罕見者,亦世之常情也。輪船之速,洋炮之遠,在英、法則誇其所獨有,在中華則震於所罕見。若能陸續購買,據為己物,在中華則見慣而不驚,在英、法,亦漸失其所恃。購成之後,訪募覃思之士,智巧之匠,始而演習,繼而試造,不過一二年,火輪船必為中外官民通行之物,可以剿發逆,可以勤遠略。

  師夷之智,意在明靖內奸,暗禦外侮也。列強乃數千年未有之強敵。師其智,購其輪船機器,不重在剿辦發逆,而重在陸續購買,據為己有。粵中猖獗,良可憤歎。夷情有損於國體,有得輪船機器,仍可馴服,則此方生靈,免遭塗炭耳。有成此物,則顯以宣中國之人心,即隱以折彼族之異謀。各處仿而行之,漸推漸廣,以為中國自強之本。

  卷十五 忠疑

  蓋君子之立身,在其所處。誠內度方寸,靡所於疚,則仰對昭昭,俯視倫物,寬不怍,故冶長無愧於其師,孟博不慚於其母,彼誠有以自伸於內耳。足下樸誠淳信,守己無求,無亡之災,翩其相戾,顧衾對影,何悔何嫌。正宜益懋醇修,未可因是而增疑慮,稍渝素衷也。國藩濫竽此間,卒亦非善。骯髒之習,本不達于時趨,而逡循之修,亦難躋于先進。獨是蜎守介介,期不深負知己之望,所知惟此之兢兢耳。

  持矯揉之說者,譬杞柳以為桮棬,不知性命,必致戕賊仁義,是理以逆施而不順矣。高虛無主見者,若浮萍遇於江湖,空談性命,不復求諸形色,是理以豕恍不順矣。惟察之以精,私意不自蔽,私欲不自撓,惺惺常存,斯隨時見其順焉。守之以一,以不貳自惕,以不已自循,栗栗惟懼,斯終身無不順焉。此聖人盡性立命之極,亦即中人複性命之功也夫!

  閱王夫之所注張子《正蒙》,於盡性知命之旨,略有所會。蓋盡其所可知者,於己,性也;聽其不可知者,於天,命也。《易·;系辭》“尺蠖之屈”八句,盡性也;“過此以往”四句,知命也。農夫之服田力穡,勤者有秋,散惰者歉收,性也;為稼湯世,終歸礁爛,命也。愛人、治人、禮人,性也;愛之而不親,治之而不治,禮之而不答,命也。聖人之不可及處,在盡性以至於命。盡性猶下學之事,至於命則上達矣。當盡性之時,功力已至十分,而效驗或有應有不應,聖人于此淡然泊然。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著力若不著力,此中消息最難體驗。若於性分當盡之事,百倍其功以赴之,而俟命之學,則以淡泊如為宗,庶幾其近道乎!

  卷十六 荷道

  文章之道,以氣象光明俊偉為最難而可貴。如久雨初晴,登高山而望曠野;如樓俯大江,獨坐明窗淨几之下,而可以遠眺;如英雄俠士,裼裘而來,絕無齷齪猥鄙之態。此三者皆光明俊偉之象,文中有此氣象者,大抵得於天授,不盡關乎學術。自孟子、韓子而外,惟賈生及陸敬輿、蘇子瞻得此氣象最多,陽明之文亦有光明俊偉之象,雖辭旨不甚淵雅,而其軒爽洞達,如與曉事人語,表裏粲然,中邊俱徹,固自不可幾及也。

  古人絕大事業,恒以精心敬慎出之。以區區蜀漢一隅,而欲出師關中,北伐曹魏,其志願之宏大,事勢之艱危,亦古今所罕見。而此文不言其艱巨,但言志氣宜恢宏,刑賞宜平允,君宜以親賢納言為務,臣宜以討賊進諫為職而已。故知不朽之文,必自襟度遠大、思慮精微始也。

  三古盛時,聖君賢相承繼熙洽,道德之精,淪於骨髓,而學問之意,達於閭巷。是以其時置兔之野人,漢陽之遊女,皆含性貞嫻吟詠,若伊莘、周召、凡伯、仲山甫之倫,其道足文工,又不待言。降及春秋,王澤衰竭,道固將廢,文亦殆殊已。故孔子睹獲麟,曰:“吾道窮矣!”畏匡曰:“斯文將喪!”於是慨然發憤,修訂六籍,昭百王之法戒,垂千世而不刊,心至苦,事至盛也。仲尼即沒,徒人分佈,轉相流衍。厥後聰明魁桀之士,或有識解撰著,大抵孔氏之苗裔,其文之醇駁,一視乎見道之多寡以為差:見道尤多者,文尤醇焉,孟軻是也;次多者,醇次焉;見少者,文駁焉;尤少者,尤駁焉。自荀、揚、莊、列、屈、賈而下,次第等差,略可指數。

  卷十七 藏鋒

  《揚雄傳》雲:“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一曲一直,一伸一屈。如危行,伸也。言孫,即屈也。此詩畏高行之見傷,必言孫以自屈,龍蛇之道也。

  誠中形外,根心生色,古來有道之士,其淡雅和潤,無不達於面貌。餘氣象未稍進,豈耆欲有未淡邪?機心有未消邪?當猛省於寸衷,而取驗於顏面。

  凡民有血氣之性,則翹然而思有以上人。惡卑而就高,惡貧而覬富,惡寂寂而思赫赫之名。此世人之恒情。而凡民之中有君子人者,率常終身幽默,暗然退藏。彼豈異性?誠見乎其大,而知眾人所爭者之不足深較也。自秦漢以來,迄於今日,達官貴人,何可勝數?當其高據勢要,雍容進止,自以為才智加人萬萬。及夫身沒觀之,彼與當日之廝役賤卒,汙行賈豎,營營而生,草草而死者,無以異也。而其間又有功業文學獵浮名者,自以為材智加人萬萬。及夫身沒觀之,彼與當日之廝役賤卒,汙行賈豎,營營而生,草草而死者,亦無以甚異也。然則今日之處高位而獲浮名者,自謂辭晦而居顯,泰然自處於高明。曾不知其與眼前之廝役賤卒,汙行賈豎之營營者行將同歸於澌盡,而毫毛無以少異,豈不哀哉!

  古之英雄,意量恢拓,規模巨集遠,而其訓誡子弟,恒有恭謹厚藏,身體則如鼎之鎮。以貴淩物,物不服;以威加人,人不厭。此易達事耳。聲樂嬉遊,不宜令過。蒱酒漁獵,一切勿為;供用奉身,皆有節度。奇服異器,不宜興長。又宜數引見佐吏,相見不數,則彼我不親。不親,無因得盡人情;人情不盡,複何由知眾事也。數君者,皆雄才大略,有經營四海之志,而其教誡子弟,則約旨卑思,斂抑已甚。

  卷十八 盈虛

  嘗觀《易》之道,察盈虛消息之理,而知人不可無缺陷也。日中則昃,月盈則虧,天有孤虛,地闕東南,未有常全而不缺者。“剝”也者,“複”之幾也,君子以為可喜也。“夬”也者,“姤”之漸也,君子以為可危也。是故既吉矣,則由吝以趨於凶;既凶矣,則由悔以趨於吉。君子但知有悔耳。悔者,所以守其缺而不敢求全也。小人則時時求全;全者既得,而吝與凶隨之矣。眾人常缺,而一人常全,天道屈伸之故,豈若是不公乎?

  天下事焉能盡如人意?古來成大事者,半是天緣湊泊,半是勉強遷就。

  金陵之克,亦本朝之大勳,千古之大名,全憑天意主張,豈盡關乎人力?天於大名,吝之惜之,千靡百折,艱難拂亂而後予之。老氏所謂“不敢為天下先”者,即不敢居第一等大名之意。弟前歲初進金陵,餘屢信多危悚敬戒之辭,亦深知大名之不可強求。今少荃二年以來屢立奇功,肅清全蘇,吾兄弟名望雖減,尚不致身敗名裂,便是家門之福。老師雖久而朝廷無貶辭,大局無他變,即是吾兄弟之幸。只可畏天知命,不可怨天尤人。所以養身卻病在此,所以持盈保泰亦在此。

  諄諄慎守者但有二語,曰“有福不可享盡,有勢不可使盡”而已。福不多享,故總以儉字為主,少用僕婢,少花銀錢,自然惜福矣;勢不多使,則少管閒事,少斷是非,無感者亦無怕者,自然悠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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